那個消息,是在個悠閒的午後來到。
趙雲對面坐著當前劉備陣營最受倚重的青年,儀態端正地坐在自己對面,手捧溫熱茶盞。
他從未見過諸葛亮失態過。一貫的印象裡,這容貌清秀俊朗的青年總是嘴角噙著淡淡笑意,神態溫雅,無論何事發生都無法讓他有絲毫動容慌亂。
一盞茶時間過去,趙雲想著也該是告辭的時候,正要開口便有個執事走了過來朝他們行禮如儀,一封八百里加急就在諸葛亮手邊擱下。
他瞥了眼,見諸葛亮掂起那信,俐落地拆了封蠟,仍是那般和緩閒適。
幾行字並沒有耗費諸葛亮多少閱讀的時間,他仔細折疊好信箋,置於案上、覆在掌下,緩緩開口:
「江東那邊有消息,程普任南郡太守。」
「南郡?那本不是周公瑾所管,怎麼忽然就換了程普?莫非周公瑾出了事?」這是個對局勢稍有瞭解便會出現的疑惑。趙雲理所當然的問出口,卻看到諸葛亮震了一震,面上露出種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像是無奈的笑著,但,有著更多的苦澀——
不知怎麼著,趙雲忽然覺得,對座的青年的聲音,就像在哭似的,忽然地瘖啞了。
「是的,周公瑾……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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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知道那一次再見便是永訣,他想,他不會那麼平靜地任時光淡淡過。
建安十四年的冬日——和他得知那消息時,相距不到一年。
那人說過會等著來年再見、那人說過的……
在那人微笑著如是說,走上前來拉住他的手之時。
「千萬,別遲了喔。」眉眼帶笑滿是親暱,「遲了我就不等了,到時你可得到別處尋我。」
「豈敢讓你等?誰不知周郎是個大忙人?」
「再忙也給你拉出來了。口氣如此怨懟,下一句可別說我讓你獨守空閨啊。」
「真獨守空閨還不都你害的嗎?」說他像怨婦?此而可忍、孰不可容!貌似咬著牙微笑,他緊緊扣住了周瑜手臂,「公瑾你既然有此自覺,總該給我些補償罷?」
將咬牙切齒黏上來的諸葛亮扒開,周瑜安撫般問著:「補償?何種補償?」
「給我一樣東西,當是定情信物。」極為認真地說。就算明白人心要變無可挽回,然而情之一字虛幻至此,總想有些個什麼可以予他在聚少離多的日子裡足夠凝望想念。
「……定情信物?」滯了個幾瞬周瑜才反應過來。這人怎麼想著要將虛幻的東西捏在手中呢?像個長不大的孩兒似的,如此可笑,又如此讓人憐惜啊……,他忍住想笑的衝動,「你要那種東西做什麼?」
「要這個還有理由的麼?」理所當然瞧見周瑜表情,諸葛亮不悅地退而求其次:「寫些東西也可以,這總不費你多少氣力罷。」
「哪天我想到了,就寫給你。」
「哪天是哪一天啊?敷衍。」
捉狹底笑笑,「要當信物,內容可得讓我好好琢磨,總不能寫些不解風情的東西啊。」
「好狡猾的回答,公瑾真是一點虧也不肯吃呢。」這樣滑不溜丟的回答方式讓諸葛亮有想把手中羽扇往周瑜身上揮的衝動,對周瑜示弱是他的不智,他這個戀人從來都是喜歡戲弄他的性格啊!
「有麼?遇上了你我總覺得一直在吃虧,毫無招架之力。」說是戲言也非戲言,周瑜很明白自己對重視之人的要求從未說不——只要不是他力有未逮。總覺得這樣相當容易寵壞對方,可想歸想,周瑜更是無意改變……這是場有限期的愛戀,慣壞了,又如何呢?
「回去吧,讓我為你沏壺茶。」肩被輕輕拍了拍,周瑜笑得讓賭氣閉口的諸葛亮覺得萬般刺眼,偏是對方的話語又那麼謙和姿態低下,就算他想倔著不說話也會責備自己任性了。
就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拉著走,直到回到周瑜房中,房主人沏好擱在內廳的茶都喝得涓滴不剩諸葛亮才長吁口氣蹭上窗下漫不經心翻動書簡的周瑜。
「公瑾……」
「消氣了?」摸摸擱在肩上的腦袋周瑜半勾唇角淡道:「初識時你那漠然自持的模樣怎會到半點也不剩?現在簡直比我家的幾個娃娃還要任性了。」
「看你哄我也沒哄孩兒那般爽快,什麼珍玩都給了他們,就是不允我這一封信。」
「允你不是不行,別忘了孩子要做得好才有獎勵,至於你嘛……就看你要拿什麼來交換了。」
上上下下打量周瑜幾眼,諸葛亮咧開了嘴角刻意擺出公式化的應對:「那麼依周將軍看,在下身上有什麼東西是周將軍看得上眼的?」
「自然是看諸葛先生覺得什麼有價值了。」悠閒地換個姿勢,將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上桌案。
「在下以為約是腦子最值錢,可送個腦袋給周將軍……想必您瞧著那血淋淋的景象也會生厭,不如以髮代首罷?」說罷他不知從哪兒取來薄刃,往自己的髮俐落割下,並將那束青絲不由分說地放入周瑜掌心,無視於周瑜驚愕之下的措手不及。
「若你我有一方為女子,此生許能締絲蘿。」頓了下,「但現下也只能用結髮,求你我永結同心。」
「永結同心……?」喃喃唸著,周瑜憶及前幾年風行了好一陣子的長詩。
『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那時只道世事紛亂、此詩不過小兒女情懷,今日卻換他有所感。
那束髮靜靜安在掌中,周瑜望了望諸葛亮,又看看那一束髮。
他總該笑那樣的天真,可預想的話語在喉中滾了又滾,終究還只是換成一個微笑,將奢望緊握在掌中。
於此亂世,平凡夫妻要白頭偕老都是困難,何況是他與他——
倘若有那麼一天,遑論是吳滅了蜀抑或蜀滅了吳,留誰活命都不無可能,唯獨他……
不能留。
見對方欲言又止,難道諸葛亮又會不知周瑜心緒脈絡?
心頭是清楚明白,周瑜微笑端的是對愛情怎生嘲諷,千情萬愛都可圓滿,唯獨他倆這一樁……
壯志並未消磨,只是戀上個注定無法與自己並肩的一個人。
忽底他也想笑了。
只有這一個人是不能留著的,為你的吳、為我的蜀,為各自的天下稱雄。
他倆想的、明白的,都是同一件事/同一句話。
『我豈能不負你?』也只是一個想望罷了,對於廝守。
爾後周瑜搖首,拋卻多餘惆悵。想笑著,直到反目的那天前……他都會對戀人露出微笑的,即便是面臨必須親手殺死對方的某日。「我收下了,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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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什麼事?」耳邊,傳來同儕太過自然,自然地在他聽來太過疼痛的問句。
微微一笑。
為何這時他還必須笑?只因那人對於蜀只是個太具威脅的敵人,所以他笑著,笑著。
他笑。
……卻無法回話。
只有這一句,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不想承認,那個說過不會放開他的人就真的毫無眷戀的放開手,離棄了他倆唯一的承諾。
……我該……何處尋你?
青年此時伸指輕觸茶盞,指尖的感覺還是溫熱的,帶點白瓷的冷涼。
他輕輕地,將盞轉了個不移動的圈,捧起、就口,一飲而盡。
然後把餘溫尚存的杯擱回茶盤,敲出一聲撞擊。
徐徐開口。
「他死了。」
就像平常一樣,他的笑,風輕雲淡。
趙雲只是默默地看著,透明的淚水從青年的眼落下,滑過那和緩的笑容。
不絕/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