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心情很好,也不好,約莫就像夏日午後的天氣一樣陰晴不定。
那天他度過了一個平和的早茶。平和,卻坐立難安。
沒有劍拔弩張、沒有冷漠相對,瑟蘭督伊就只是坐在他對面,以杯就口時霧氣飄過他長長眼睫,緩和了點灰藍眼眸裡的銳利刀光。
洛基已經許久未曾見過那雙眼望著他時溫柔如水,最多就是公事公辦的平靜,這般面對面坐下來能談論的話題似乎也僅有國家事務。
許多話題並不適宜,就像洛基隨口問了「和多溫尼安酒莊的交易量怎麼突然頻繁起來」,得到的慢悠悠回答是「也不突然……五百多年了。心情不好,酒的消耗量大些。一開始一瓶就能醉,久了——」
微笑很淡,幾乎是無意識維持表象的淺笑。
那句話意涵簡單明瞭:久了,便愈喝愈多。更深的意思洛基不敢問,他還沒有愚鈍到不明白數百年來瑟蘭督伊心情不好的理由。
洛基是個聰明人。看即能理解之事,又何需言明?
他有一些些愧疚感。
晚上他化為比昨日更小的幼蛇蜷縮在床角睡覺,以為這微小的形體不會引起注意,結果瑟蘭督伊一把掀開薄被把洛基嚇醒,差點抬起頭來要攻擊。牠和精靈國王大眼對小眼一陣,決定把自己偽裝成森林裡啥也不知道的天真生物直接躺倒裝死。
薄毯又默默在牠身上鋪平。
隔天牠偷偷往床主人平常的位置靠近,依舊被輕巧地無視掉。
第四晚牠蜷在被窩裡——當然是瑟蘭督伊的——,洛基感到懊惱。
這相處太微妙了。
他有瑟蘭督伊的信任、他可以成為精靈國王的左臂右膀;這裡沒有人會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他擁有同國王一般的權威,可他再也無法靠近瑟蘭督伊一丁點。
訂正。
物理上的距離可以靠近。其餘的,他無法。
雨水斷斷續續從樹梢滴下,瑟蘭督伊倚在露台圍欄獨酌,偶爾有幾滴冰涼雨水濺到肩上。
『洛基會想起來。他只是暫時忘記對你的愛。』弗麗嘉這麼說。
這句話並不能帶來任何安慰,因為剝去愛以後,那個忘記愛的人,對於愛情的評語赤裸而尖銳。
酒杯被蒼白手指夾在圍欄與指間,杯底仍保留幾口酒液,呈現一種微妙的平衡。
小小的綠蛇打破平衡爬了上去,掛在杯緣;而瑟蘭督伊的手很穩,沒有一絲顫動。
四目相對之中瑟蘭督伊走入房間,將酒杯擱上放著酒瓶的檯座,把還沒有手指粗的小蛇撥進酒杯裡左手蓋住杯口,動作一氣呵成毫不猶豫。
要不是蛇沒有手,洛基簡直要拍玻璃尖叫了。牠恨透沒有出口的地方,再華美都只是監牢,牠絕不能再讓自己落入那種境地!
猛力撞擊玻璃幾下發現精靈工藝不是牠現在的身形能撼動,開始往用頭朝上方的肉牆撞擊。然而這並沒有比較容易,精靈國王全然沒有鬆開的意思。牠撞了幾下發現徒勞無功,生氣張嘴狠狠地往瑟蘭督伊咬,牠咬,牠用、力、咬——操!這種幼體蛇太小了,咬人不痛!
小蛇張大嘴咬住精靈的手直直一條掛著像正在風乾的鹹魚,蛇尾浸在酒裡甩來甩去表示憤怒。
一場耐力的戰爭……才怪。
大概是太生氣了,小蛇鬆開嘴,啪咚一聲跌到杯底,一邊浸在酒裡一邊鼓起兩頰咕嚕咕嚕大口喝酒。
洛基把餘下的酒全部吸乾,洩憤式地將自己喝成兩倍粗。別問說蛇能不能喝酒,或為什麼沒有因此脹死,他是神!又不是蛇!
無酒可喝發現自己同時陷入無事可做的窘境,牠抬頭。精靈的手略略移了位,指根半掩在杯口,露出一點點空隙。
蛇頭用力去頂,突然就讓他找到一個破口。小心翼翼吐著蛇信探頭,沒有被壓回去,迅速趁隙鑽出把自己用力捲上絕對不會再被推下酒杯的地方:精靈國王的手指。
牠不懂為何瑟蘭督伊為何要這麼折騰牠,牠很憤怒,於是小蛇的嘴巴一張,咬住盤著的精靈手指開始怒啃。以目前只能繞手指兩圈毫無殺傷力的體型牠當然知道啃再久瑟蘭督伊大概也不為所動,但牠就是生氣,想咬!
正如洛基所預測。瑟蘭督伊確實不為所動。他慢條斯理喚來加里安換上乾淨的酒杯,無視加里安瞪大眼睛盯著盤在指上的小蛇,揮退他的宮廷總管,又慢悠悠底斟了杯酒,踱至窗邊。。
方才他確實情緒不好。
瑟蘭督伊並不祈求愛情。
一個國王不該思考那種枝微末節,當用則用,那才是國王該做的事。所以他讓自己退至君臣該有的分際。他不想讓身份造成誰的困擾,他不需要洛基為了保有目前的一切討好他、對他虛與委蛇。
他已經做能他能做的一切、也從不干涉洛基所作所為,洛基還想要從他這裡獲得什麼?
冷靜下來以後洛基鬆口,發現瑟蘭督伊將牠無視得相當徹底,彷彿單純將蛇當成手上的裝飾,沒半點阻撓他倒酒品飲。
好吧,無所謂,就這麼盤著也很好,牠不想動。在瑟蘭督伊身邊總是這麼舒適,連弗麗嘉的錦緞也及不上那安穩。經過那麼多苦難以後,傻子才會動念離開。
瑟蘭督伊就像一個夢。夢裡有一切他渴盼的事物,他作著這個夢很久,一遍又一遍,內心空虛而飢渴。
洛基盤得更緊,終於抓住了他。
活生生的、真實的。不再是夢了。他肯定可以就這麼睡著,並且比先前任一個夜晚都還要平靜。
可惜瑟蘭督伊並不願意,並且試圖把小蛇從手指上拔下來。力道不重,卻很堅定。小蛇扭來扭去最終不敵,於是牠被從手指上拔下擱在窗台上,像是某種可以隨意擱置的物品。
牠抬頭看到精靈雙手又恢復原本的白晰素淨,上頭什麼也沒有。不知道為何,這件事他早就知道;直到這一刻這一瞬間,洛基才真正意識到,那枚金色的蛇戒從瑟蘭督伊手上取下了。
驀然洛基螁去化形,死死盯著瑟蘭督伊毫無裝飾的手指。他轉移視線看了看自己右手食指,細長金戒繞在上頭。
從者的戒指,代表禁錮、代表拘束。如今從者失去主導,意味著自由、意味著他可以為所欲為。
但是……這同時也是誓言的戒指,代表婚姻,代表著愛。
他默默注視現形同時也改變姿勢的瑟蘭督伊。表情嚴肅、肌肉緊繃,完全備戰狀態,下一秒拿起刀也不違和。
太輕易得到的自由總有代價,他付的代價是失去。
洛基想起誓約那一日,對比眼前這足夠讓他憎恨自己的場景。
「我搞砸了對吧?」
「搞砸什麼?」瑟蘭督伊問。
語氣充滿防備,再也沒有洛基懷念的溫柔。
不,他見過的,即使有六百年的別離瑟蘭督伊依舊對他微笑,但是隨著他一字一句,戲弄、欺騙……逐漸消失。
「一切。」洛基從齒縫擠出回答。一切。他誓言維繫的另一端,幾乎是什麼也不擁有的他現在擁有的一切——然而他也已不再擁有了。若說那虛假的親情源自奧丁一時心血來潮的謊言、洛基可以說他看清了真實,看清自己為何與阿薩神族格格不入、看清阿斯嘉從不是他的歸處;但是這裡,卻是他親手由真實開始撕裂。
他是謊言與詭計之神。他也用謊言與詭計搞砸每件他所重視的事。
「我想沒有。你對於領主的職責依舊很熟練。」瑟蘭督伊答得很輕,看著他,目不轉睛。
「我不是說那個。」用力搖頭。
他傷了瑟蘭督伊的心。
他在幾乎謀殺瑟蘭督伊以後還笑著說愛已過去。
「我很抱歉。」
「……我疑惑你在為哪一件事道歉。」精靈國王不著痕跡吐了口氣,宛若嘆息,「以你的作息來說現在時間有點晚了,還不打算回房間休息嗎?」
「對我生氣,拜託。」洛基說不出那些不需真心便可滔滔而出的精妙言語,他腦子只想到必須說話,說點什麼,在瑟蘭督伊推開他以前。
「洛基,這兩天……或許你在試圖親近我。」洛基前進了一步,瑟蘭督伊沒有抽身。他現在確實不喜歡與洛基——動物形體他勉強願意接受——靠得過近,不選擇退開只是因為看到洛基顯而易見地混亂。搖頭,「我想說,不必勉強這麼做。在此你擁有一席之地。你無須奉承。」
「你恨我。」
他不要我靠近。他只想讓我離遠一點。
「不,你怎麼這麼想?我說過我願意盡力幫你,即使是精靈也不會無私到去幫忙憎恨的對象。」中間有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停頓,瑟蘭督伊慢慢開口:「我不清楚你母親的咒語帶來哪些限制,如果我取下蛇戒不夠給予你自由,那還需要什麼?」
就是那枚戒指。戒指說明了一切。
「你不要我。」洛基說,他的話語在顫抖。「你不要我了。」
面對這句指控,瑟蘭督伊看著他,悄悄地沈默。
洛基覺得手腳冰冷。
他願意幫我。
可是他不要我了。
他是神。
他該向誰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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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悟有很多種。
腦補也有很多種。
大王:現在又是在演哪一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