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甜苦之間多少美麗諾言
潤州城外長江畔,他尋著不再熟悉的回憶。
周瑜記得,柴桑與南郡都有屬於周家的賜宅,將軍府的牌匾尚在,只是對住在那裡頭的人,他認不得。
屏翳告訴他,天上一日人間三月,此時此刻塵世早已改朝換代。
是的,改朝換代。
十多年的時間,人死國滅。(一路走來他聽到了什麼?)
漢滅、魏帝曹姓(意料中事);劉備自立(他不意外)。
——可連魯肅都病逝了……
他折下一枝生在江岸旁的蘆花,江東連子敬都失去了該如何是好?(但那也非現在的他該理會之事。)
拋出指掌間青白葦花,在不停底流水中一絲漣漪都濺不起。
「願你早日再世為人,子敬。別在幽冥裡、待了太久……」那不見天日不知深處的幽冥九泉,陣陣風都含著人世底悲涼冷意。千萬別停下腳步啊,否則……
「這位公子可是在悼魯肅、魯子敬先生?」
「………」問話的女聲,溫軟圓脆,似曾相識。
「無意聽見公子自語,還請見諒。」
「無妨。」他一擺手,衣袖飄盪,未轉身。
「公子可是子敬先生故友?」
聽著、聽著,他笑了。
還記得多少個夜晚這聲總是放軟了語調偎在他枕畔身旁,也是這聲,成了他現世——在變成這非人的身體之後——唯一的懸念。(一個死人,再看自己所創建的一切,能做的只有哀悼)
「是啊,故友。等人都不知去了多久才在憑弔,也許子敬會怪罪我不夠誠意吧。」
後方靜默一陣,「你說話的語氣,還真像一個人……」小喬望著那人背影。不止是背影,更相似的還有他倨傲中帶點散漫的站姿。
以她的身份不該如此輕率接近陌生男子,但吸引她接近的,反倒是那人拋葦入江瞬間底殤。
「像個死人是嗎?」他笑。「周瑜……」由自己口中說出這兩字,百感交集,「……都死了十多年,縱使生前如何英雄、肉身也該爛個徹底了。」也許他該找天,到自己墳前上個香。
「請別對亡夫不敬。」帶點怒意底,小喬還是微笑著說話。
「我以為——……」慢慢地轉身,有如情怯,「不管我說錯什麼話、做錯什麼事,妳都會原諒我……」
「……」先是瞪大了眼、再來是不敢置信。
對上那人的微笑。
最後是——
淚珠滾滾而下。
§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件事了。
四十九日過後周瑜睜眼望他的眸裡只有沉靜。那是一種更甚絕望的無語。
那朵花兒已與仙酒凝成他血肉魂魄,他很清楚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他沒有開口問(不需解釋)。
只是,輕輕歎。
而後默然許久。
死對周瑜並非太痛苦的事,只是造成某些遺憾;活了,卻讓他一時之間不知所措。(想著過去所重視的一切,他有些茫然。)
「……我死後,過了多少時間?」(他還放不下,某些牽掛。)
「人間已過了十多年。」天界,只不過是過了那麼些天。
又是很久很久的靜默。
也是很久很久以後,周瑜才再度開口。
「我想見她。」那名、最讓他心疼的人兒。
雲中君點頭(他也只是歎),看見周瑜對他微笑。
——笑裡,如釋重負;和更多的感激。
那樣底笑,讓他體會不曾有過的心酸。賦予周瑜生命,是出於自己的私心,他並不需要周瑜的感激,只想看他不再那麼絕望的模樣。
可是,是否這樣的行為,會使周瑜嚐到無法承受的悲傷……?
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件事,遠遠守著他在人世的緣,默默觀看。
不是說成了仙人以後他便具有判別人類壽命長短的能力,但周瑜真的慶幸,他還來得及守在小喬身邊,陪她最後一段時日。
「喝茶嗎?」她沏了壺熱茶,問。
「我來吧。」接過她捧在手中的茶具,周瑜為她斟滿熱茶、再把玉盞推到她面前。
「你沒什麼變呢,都過幾十年的時間了。」
「呼……說這話,是在諷刺我嗎?妳以前可沒這麼夾槍帶劍的呀。」
他沒有變嗎?也許沒有,但總會改變的。
倒是她,在她身上的改變,很明顯。
小喬依然保有著美麗,雖然不再是在他身邊時那花朵般的嬌豔、不再充滿活力。當然她的外貌不可避免有著歲月的刻痕,但那是一種沉斂的美。
縱使身為一名母親、一個死了丈夫的婦人,小喬、還是有著當年豔煽江東的絕麗。
周瑜去世的那些年——看周瑜坐在面前喝茶想著這些東西也是件奇怪的事——小喬並不在意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她只知她該盡一名母親的責任,將她與他的孩兒撫養長大。
現在她以為,幸好上天未奪走了她的美麗。他看到的她,只是多了些風霜多了些年歲。至少、在他面前還是美麗的。
「這幾年你去了哪裡?」她一派平和底問。
「哪兒也沒去。」他握住了她的手,「只要我活著,絕不會丟下妳一個人。」
許多事都不需解釋得太清楚,小喬懂得他的意思。
或許兩人想的最多的都是同一件事,便是還能有多少相聚的時間。小喬或多或少有預感、周瑜也感覺得出來。
只是,她雖欣喜周瑜陪著她,更多更多的擔憂,是他如何能忍受看著她逝去?
誒,如果、周瑜的感情未曾改變,那麼他受的苦許便不會如她痛得那麼深。若他還是以親待她,那麼他的哀傷可以早些被時間沖淡。
最初的一切一切太過理智,讓她以為他對她而言真的就只有親人與知己的身份,有了夫妻之實後亦然。直到她親見丈夫斷氣的那一刻,才知自己實在錯得離譜。
「小喬,什麼都別去想。」他輕輕拍了拍握在掌中的柔荑,「什麼都別想。」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還要我別想?」笑著,口氣裡隱含撒嬌意味。
「我一向都知道。」他跟著她笑,很柔很美的笑。
他曾經看著很多人死在眼前,陌生的人、重要的人;或是父母至親、知交莫逆,這些人,都一個個在他面前斷氣。
那時他只是斂起悲慟,平靜接受。
相守的時間不短,但也不長。
他回到小喬身邊兩年的時間,終於、也到了該分離的時候。
那日,是在潤州,兩人再遇的江邊。(一景一物他均陌生已極,只有人熟悉)
預兆要說有、也可以說是沒有。
(她說她累了,想休息。)
(他說回家好嗎?她搖頭。)
(她輕輕靠上他,在江岸坐下。)
「公瑾,別哭喔。」小喬的聲調,很柔很細。「你去世的時候我聽你的話、堅強的活著,現在換你……答應我,別哭喔。」
「……好,」他無法止住自己的顫抖。「我答應妳。」
從前他對生離死別看得淡,總認為死不能免、便毋須過份傷悲。所以在過去——親也好友也罷,無論再悲再痛他都不曾流淚。
而現在已非過去。
是怎樣的心才能理解永生不死對於逝去的眷戀?要如何才會懂得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已墜入永恆的孤獨?
他以前,不曾懂。
懷裡的軀體是如何的溫度?
他捨不下那溫暖放不開那情感。
(碎了、碎了啊……清冷底悲戚,細細擰碎身體某部份的血肉。)
從他頰邊滑下的淚水是她熟悉的柔軟,溫柔依舊。
她懂啊,關於他的悲切。(失去死亡的仙人,猶如不動的泉,僅剩絕望。)
看著自己所知的人事物在眼下逝去,公瑾……怎堪那樣底心痛?(他從不能,漠然對待生死……多情,如斯。)
她了解他,在他倆相交不久。
但在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她愛著他。
可笑的是人總要失去後才知道真心,悲哀的是她面對的是他的遺體得不到半點回應。
當他再度出現在她面前她欣喜難以言喻,但她也知道兩人從此錯過廝守到白頭的機會。
公瑾,你愛我嗎?
雖然失去了相愛的機會,可她想問問他。
你愛過我嗎?
「我愛妳……當然愛妳……」許是喃喃底問了出口,他擁她更緊,顫得,連她的心都痛了。
——唉,愛過就夠了。至少,他愛過……所以,她微笑。
——看著她的笑,他說不出一句話。(一句話,都說不出。)
貼上她的額,從交纏的十指間想起了他曾說過要與她一生執手。
已經再也回不去從前……
……他失了信。
雙臂再也承受不住那比什麼都沉重的瘦弱軀體,明明已走到了最後……他為什麼還是,放不開手?
眉抒解不開、眼也不忍閉上,淚就這樣灼了他瞳眸一顆顆滑下。
痴人……痴人……
彷彿聽到,有人這麼呢喃。
他只能抱著她,無力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