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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無評論催更會自動不更。我在笑但是我很憤怒~隨時爬牆坑文不解釋(゚3゚)~♪

其三  一支疏影動檐間

他留了下來。

由事態的發展看來,他今日會留宿周瑜府中極為順理成章。

對著周瑜解釋為何會和他兩個孩子湊在一起、又順道談些公事很快便到用晚膳的時間,他理所當然地留下用膳。晚膳過後他任著周循膩上——那孩子約是對他印象還不壞——竟也不知不覺陪他至夜深。

將睏著一張臉的周循抱離他膝上時周瑜只輕描淡寫說了句話:「今晚諸葛先生便留下吧,下人已備好房間。」

他還來不及回話呢,周瑜隨即一手抱兒子、一手牽女兒轉頭回房,半點給人拒絕的餘地都沒有,他也就很「盛情難卻」地住了下來。

身為江東權貴者,周瑜待客自然是不會失禮的。諸葛亮相信客房絕非特意為他準備,不過,即便非屬「刻意」,周瑜大抵也很清楚他家中的客間足用「華奢」來形容了罷?

房內床榻是朱漆嵌螺鈿,鋪莞席、其上再加層飾繡錦鍛,彩漆屏風放置一旁,窗下還有六角紅木花檯……

他進過周瑜書齋,明明周瑜自個兒用的東西雕花精細卻不顯繁複既簡且雅,看來也足夠氣派了,何必一改作風將客房裝飾得貴氣逼人?每樣家具都是精雕細刻華貴非凡,這樣底陣仗真是讓他覺得會有些睡不好覺。

環視房內一周他決定先到外頭逛逛晃晃等累了再進來,太過華麗的東西看在他眼裡總有幾分不習慣。

才要走入花園中,諸葛亮聽見女孩兒提高音調說話的聲音,其間還夾雜男孩不情願的掙扎。

聲音不近,剛好是在花園的另一頭,可以看見周纓伸長了雙手想從父親手中接過賴著不走的弟弟。

「循弟不可以吵爹休息,快下來!」

「……不要!」

「乖一點!爹累了!」

「循兒想和爹爹一起睡啦!」

「你會吵到爹,聽話!姐姐陪你睡!」

「……沒關係。」終於出聲阻止兒女的僵持不下,周瑜推開了房門先放周循進去(諸葛亮看到那可愛的男孩笑開一張臉跑著身影隱沒在房內),彎身與周纓平視,語調溫柔得醉人:「纓兒想和爹一起睡嗎?」

「我才沒像循弟一樣怕一個人睡……」她這話說得沒有先前任何時候超乎年齡的成熟堅決,語氣略帶猶豫。

「是嗎?纓兒真是勇敢又獨立的好孩子,都不需要爹擔心。」心細如周瑜,怎會不知道女兒是在逞強?再如何她也不過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就算再懂事,也偶爾會想向雙親撒嬌啊。

所以,他輕輕底微笑:「可是,爹卻很怕寂寞呢,纓兒不肯陪陪爹嗎?」

 

那樣的溫情親愛盡收諸葛亮眼底,看著周瑜與他的家人,諸葛亮倒是有些羨慕。(他們是那麼樣底深深愛著對方)

是不是他不曾感受過那般柔軟的關懷,所以才會有如今這樣冰一般冷淡的個性?

是不是因為那種被人所愛的微笑太溫暖,所以他才一次一次無法淡漠拒絕周循所求、或是周瑜飽含強制意味的邀約?

周瑜身影隨閤起的房門消失眼界,諸葛亮坐上園中建於池畔的涼亭圍欄——正是日前他與周瑜、魯肅論事的那一個涼亭——,滿園嬌豔圍繞,他又想到楊誨說的、關於周瑜夫婦的一些事一些話。

這樣底旖旎景致,只為了一個女人而存在。

因為小喬希望,所以周瑜為她植下千百花卉爭奇鬥豔;因為小喬喜歡,所以周瑜在睡前會親自摘下最美的花到她手中每晚從不間斷;因為小喬……

他漫無邊際的思緒因一聲乍起的門板開閤聲中斷。

那一聲,很輕。

訝於諸葛亮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花園中,周瑜仍是沒有因此停下自己要做的事,漫步入園中、佇足於盛開的花顏之前。

微微彎身,周瑜托起一株未完全綻放的花兒湊近鼻尖嗅了嗅。

先是眉峰攏了幾個結,而後唇畔揚起一抹笑意。

諸葛亮笑著想,周瑜應該不太喜歡過度濃郁底花香。否則他怎麼會聞香先皺眉呢?

把花掐下的動作看不出力道,彷彿就是那麼輕輕一碰,那朵花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周瑜的手,很漂亮。

襯上嬌美的紅花,更覺那優雅線條無比鮮明。

花兒在周瑜手中,只那一朵。

諸葛亮沒有說話、周瑜也沒有開口。

獨簷下疏影月色蒼冷流轉滿園。

靜默不知多少時間,其中一個人用著很輕很輕的歎息,道:「得如此深情、這般惦念,您的夫人也不枉此生了。」

聞言周瑜望向諸葛亮,月光滑下他披散底髮間。

不語。

他不是不想搭理諸葛亮,只是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突如其來說這一句。

好多習慣雖是過了好些年已沒有存在的必要但他還是改不過來,失去妻子的這幾個年頭他做的僅有強迫自己熟悉夜深人靜底寂寞與不再將涼冷的茶送下肚。

只因有個人曾在他耳邊殷殷叮囑:『茶性偏冷,公瑾你最好還是別喝冷茶……』。

所以他改了那習慣,心想如果她地下有知,也許能安心一些不再掛念。

 

周瑜一時反應不過底茫然讓諸葛亮著實驚豔。

他的眸若龍驪、髮似黑曜,總是深遂的顏色更襯那玉面成蒼白容顏。那樣底表情不具壓迫亦無威儀,單純地,展現一種真實。

若非如此,諸葛亮也不會發現周瑜那火一般銳烈的外表之下,也有這般脆弱神情。

可惜幾瞬時間周瑜已恢復平日似笑非笑的模樣,他走了幾步、靠近了諸葛亮一些,最後在池邊停下。

就像是前刻掐花同樣的動作,他彎身折下生長在池畔的蘭草,放在鼻端嗅了嗅,才又移近腳步將蘭草置於諸葛亮那空盪的掌心。

諸葛亮不明白周瑜此舉,蘭草在手中散出香氣的同時他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如果真是這樣,我會感到欣慰。」周瑜的聲靜靜響起,回了諸葛亮那一句「不枉此生」。

兩人靠得極近,近得他嗅得見周瑜掌中底花兒豔豔芬芳、近得他以為周瑜只要一傾身,那長長墨髮就可以落在他肩上。

「比之花兒,先生較適合蘭香。」他望一眼掌心,「花是折給亡妻的、所以贈香草給先生……還勞您費心思安慰我,真對不住。」

「周將軍流過淚嗎?」

「我……不曾。」他知道諸葛亮問的是什麼,也知道這問題早已逾越了兩人的交情,可他回答了,在這寂寞無人陪伴的時節。「一滴都沒有,為她流過……」

「沒有人會看到的。」所以,與其露出那樣底表情夜夜心傷,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場。

出於直覺出於本能他伸出手撫上周瑜太過平靜底面容,然後他瞧見周瑜顫了下張大雙眼想抓開他逾矩的手最終還是斂眸選擇罷休。

 

淚由兩人雙手相觸的空隙輕輕沾上他的,再默默滑下。

一滴、兩滴……他沒有放開那無聲流淚的人。以兩人的淡薄交情他清楚自己的探問、周瑜的回應都失了界限,可是也僅有今夜是如此了。

他不懂周瑜的心酸周瑜的痛楚,只知凝視周瑜底淚珠時他明白於情一字執著是苦、忍受那百般心傷更苦。

一段不知是長是短的時間後,周瑜終於拉開了他放肆的雙手,最後一滴淚落在了他的指尖,溫度灼人。

然後他十指滑入如絲長髮隨即又過,那柔軟觸感連著手背一痕一痕淚、都熾熱地讓他無法忍受。

「夜已深,您該歇下了。」沒有斷續沒有哽咽,周瑜的音調平靜底就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除開他臉上淚痕未乾。(可急急放開退去的那雙手,顫著。)

轉身欲走,步伐才邁開又聞諸葛亮出聲。這回不似先前淡冷自持,而是帶上幾分困惑幾許猶疑,問:

「……周將軍曾經為誰折花?」

頓了頓,周瑜背對著他沒有回頭,答覆傳入他耳中,如斯飄渺:「你是第二個。」語氣一轉,似冷然又似烈燄將起,「二日後便要出發夏口,不知何時會遇上曹操。戰場上總是難安穩入睡,您還是趁著這時間,好生歇息吧。」

他低首未目送周瑜背影再次隱沒門內,怔怔盯著指尖上一滴淚。

和他好像的一個人,但又如此不一樣。

周瑜的外表是淡漠的、多禮的,和他相同;他的內心是冰、是雪,與周瑜迥異。

周瑜是火,而火燄灼人。(即便是內斂底情感都深沉狂烈)

那一滴淚不是為他,可他覺得……燙。在指尖,很燙。

周瑜流淚時他想著執著是苦,這一刻他才明白嘗到那苦的不只周瑜一人。

或許是他,或許執著。

或許將嘗到,執著底苦楚。(看那淚滴落才知人已陷下)

——淚珠隨他五指成拳而碎,破碎的珠淚隨著不該存在的灼燙從指尖漫延開來。

不管是誰,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無論何事,總有難以控制的情況。

如果他真對那人執著、那他不會抗拒。

可他、不願體會那樣日復一日底慟心難過。

他合該平靜無波、清冷淡漠,如冰。

所以他告訴自己——

如果必須放手……(倘若真有那麼一天)

那麼,切莫執著。

§

船隊依次往夏口進發,於三江口五十里遠處下錨紮營。

「大都督,劉備使者求見。」中軍樓船上,傳令兵向周瑜通報。

「動作這麼快?請他上來。」船隊方停下不久,身在樊口的劉備便派了人來,真是心急啊。

「周都督。」使者由小舟登上,長揖:「大軍遠來,辛苦諸位了。豫州想慰勞將士一路疲憊,能否請都督過江詳談?」

「此時軍務在身,不得擅離職守。」他扔下的話語似是隱隱責難劉備直至現在還搞不清情勢,「若劉豫州願意親自前來,公瑾將不勝感激。」

自家主子當然不能受人輕慢,可對方也得罪不得,況且周瑜用的理由更是正當到讓人無力反駁,使得來人摸摸鼻子自討沒趣返回覆命。

面對這種情況,劉備倒是能屈能伸。聽到回報後他乘單舸去見周瑜,也算是給周瑜這個聯軍統帥做足了面子。和方才劉備使者來時的情境並沒有差太多,只是來回幾趟換成了劉備本人。

周瑜在船頭聽著一些瑣碎消息,見劉備來隨即放下手邊雜事朝他抱拳一揖,禮數不少:「勞豫州親自前來,公瑾失禮了。」

「周都督言重。」劉備溫厚的臉上帶著揮不去地多禮笑意,他很懂得應對的巧妙。還構不上舌燦蓮花,也夠哄得人服貼。周瑜吃不吃這套他不知道,不過現在周瑜是主他為客,謙遜些準沒錯。

一擺手,戰甲鏗鏘。「戰事在即,公瑾不願軍心鬆懈,犒勞將士雖無不可,但豫州的好意公瑾只能先行婉拒。」

「周都督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呢?」他還是一個逕兒的微笑,「敢問吳侯撥出多少兵馬來對抗曹操?周都督可有何破敵之計?」

「戰卒三萬。」

「唉……是少了那麼一些,若能再多點就好了。」搖頭嘆息。對方可是有著八十萬大軍啊!周瑜的三萬人再加已方兩萬兵馬,不過也才五萬,這樣是能有多少勝算?

「豫州不需如此悲觀,三萬人足夠了。」周瑜勾起一道冷笑不知是張狂或是嘲諷,他是極有自信的,話語也該是慷慨激昂,可說出的口氣卻像在閒聊一件家常瑣事平鋪直述:「您可以安下心,等著看我大破曹軍。」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周瑜的態度實在不能說很熱絡,氣氛沉悶到劉備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腦袋裡左思右想總算找到一個說話稱得上圓融的人選:「周都督何不請子敬一同參議大事呢?再說聯合一事多虧子敬大力促成,我還想好好向他道個謝呢!」

「豫州若想見子敬,您自行前往就是。」他又重覆聲明一回,「諸將軍務在身,不得擅離職守,還請豫州諒解。」

「不不不,是我冒昧了。周都督治軍嚴明,這是好事啊。」

「子敬不在中軍樓船之上,諸葛先生倒是在……豫州若要會面,喚個人帶路便是。」該做的事情多著,他沒那麼無聊當陪客。要陪,就讓諸葛亮這有閒的人去陪他的主子吧,「公瑾還有要事,先失陪了。」

周瑜話一丟下人也離開,劉備還真不知道是不是該用「飄然遠去」來形容周瑜離開時那快速又淡漠的姿態。

告辭劉備後周瑜繼續著先前進行到中途的築寨指示,那不過是片刻決議耗不了多少時間。在一切底定後沒有立刻下了座艦入中軍帳,反而是在岸邊注視船隊陣形好一會兒才命人延請諸將大帳議事。

命令發下後,周瑜又望了望滔滔江面,默然不語底神態任誰也弄不清他心中有何思量打算。

「大都督,該議事了。」爾雅清秀的少年靠近,輕聲打斷他的出神。

「陸儀。」稍稍側了身,他一瞥來人,「不急,等人到齊還要些時間。」

「大都督想些什麼呢?」恭敬在周瑜身後站了一會兒,少年抑不住好奇問。

「站在這兒望出,瞧不見對岸呢。」他伸出手往遠遠底長河另端一指,「我在想,是要多久時間才能把江水染紅?」

以血染嗎?少年想了想,「這……若能盡量減少兩方雙方傷亡……」死傷難免,但求仁道。趕盡殺絕太過殘酷。

「然後等曹操重整旗鼓,再一次攻來?」明明該是嘲諷意味極重的問話,卻這樣輕輕吐出。周瑜眼光由那悠悠長水移到少年頓時不知所措的面上,輕笑出聲:「別那麼緊張,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呀。」

少年讓上司安撫似地拍拍肩,「我覺得你這種想法很好,很讓人羨慕。」慈悲固然好聽,天下卻是打出來的。

那話絕非稱讚,但也不具任何侮慢,周瑜只是淡淡說出了自己的感想。一雙墨深底瞳眸斂入了亙古以來誰也無能為力的是非對錯沉沉靜鬱,下一刻卻驚鴻波盪那眸瞬成駭浪。

「但不適於戰場,大都督是這麼認為……對嗎?」

「那不是我會做的事,可是,不一定不能用在戰場上。」少年已經不能稱為少年,但對周瑜來說他還稍嫌稚嫩。「陸儀……你還年輕,以後就會懂的,別被我影響了。」

爾後他對著少年微笑,「該進帳了。」

少年維持一定的距離跟在周瑜身後,前頭的人一片閒逸、後面的人若有所思又謹嚴不茍,想到了什麼還會戰戰兢兢請教前頭那人,但總是換來周瑜一抹笑再拍拍他。

 

諸葛亮來時正巧看見這副情景,「——周都督。」周瑜掀簾入帳前一刻,他時間抓得準準出聲喚人。

「……諸葛先生。」回頭、頷首、唇微勾,掀簾的手頓了頓。「請入帳罷。」

周瑜沒想過在這時看到他,兩人眼神交會之時誰也不知道是否在對方眼底看到了些許動搖,下一個剎那他們別開眼,彷彿那一晚什麼都沒發生,眸底有的無非是拘謹、多禮,冷漠。

三言兩語的客套將很多事輕輕帶過,除了偶爾討論軍務謀略兩人態度淡如陌路,甚至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疏離。

少年隨著兩人入帳後退去一旁,在這一些參與議事的將校身旁,他並無與會的地位與權力。憑著周瑜一句「讓他留下」,其他人也沒再更多說些什麼。當然他不以為劉備派來的謀士在江東諸將中有多少說話的份量,但只要那些人裡有個人願意採納諸葛亮的意見……少年注視被眾人圍繞的周瑜,那是一個他現在努力想要追逐的人;站在周瑜身邊的諸葛亮不過大他貳、參歲,卻已獲得周瑜正眼相待的資格。

諸葛亮將來一定會成為敵人的,少年在被召入帳旁觀前聽到周瑜這麼對他說。

『我會先與他對上吧……不過,他是你的勁敵喔,陸儀。』

『江東人才濟濟,更何況有大都督在,哪輪得到我呢?』

『十年之後,江東會是你的天下。』那時他看到周瑜做出一種預測,不知是真是假。

「你不像小廝,是周都督的弟子嗎?」經過刻意壓低的聲忽然來到身邊,他才注意不知何時諸葛亮已離開周瑜身側與他一同隱沒角落。

「不是的,我是大都督的下屬。」少年正襟危坐,用著不會干擾另邊眾人議事的音量回答。

「……他很器重你,你叫陸儀?」從周瑜口中聽到的是這樣。

「不,幾年前改了名,只有大都督會這麼喚。」會喚他「陸儀」的人,總是忘記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名字。

「哦……」諸葛亮若有所悟,他要是記的沒錯,陸家是江東豪門大族,多年前廬江太守陸康為孫策所殺。陸儀,似乎是陸康姪孫?

「諸葛先生這麼問,是有什麼事嗎?」

「不,沒事。」

又過了一會兒,少年看周瑜開始分派職務,也不見諸葛亮上前提些意見,心知諸葛亮已沒有插口餘地,少年想著方才周瑜的問題。他想知道,若是諸葛亮又會有什麼答案?這人得了周瑜難得的稱許,想法必定有些不同的罷?

「諸葛先生,能請教嗎?」

「請?」

「要多久時間才能把江水染紅?」

「……哦,愈快愈好。」很快地反應過來,諸葛亮這麼回答,又在後續補了說明:「若是周都督,想必要不了多少時間吧。」

「為什麼……?」

「因為那是他身為一軍統帥該做的,沒有為什麼。」諸葛亮猜,這問題許是由周瑜口中說出,而自己的回答必定與少年不同。

「若換做是周都督,你以為他會怎麼做?」那麼,周瑜自己本身的想法呢?比起少年,他更好奇周瑜如何想。「或許在問我之前,你更該先問問他。」

「大都督……」少年還不該是嘆氣的年紀,憶及周瑜那樣風輕雲淡的詰問與淺笑,他以茫然替代不解底嘆息。

「陸儀。」兩人之間突地插進另一個人的聲,鏗鏘有力又攙了些許柔和。

「大都督有事吩咐?」少年聽喚立即趨上前,向站在佈陣圖前思忖的周瑜躬身。不過須臾時間,原在主帥軍帳裡的眾人都已領命退下,只餘他與諸葛亮還在一旁。

「你該回去做自己的事了。」也不問方才的商議少年到底聽進了多少、是否有達到他想要的目的,周瑜揮退少年,而少年亦乖順地退出帳中。

走至周瑜身側諸葛亮還看著少年消失的方向,問那專注思索些什麼的人:「陸儀改了名,周都督知道嗎?」

「嗯,叫陸遜。」將有些遮蔽視線的瀏海撥至耳後,周瑜分了點餘裕回答諸葛亮。

「但為何周都督還是喚他陸儀?」

「……」一枚比「與你何干」意思更粗俗的斜眼丟過去,周瑜掀開另張羊皮紙視線沒離開過紙上一筆一劃山川地理,很久以後他還是回答:「叫他陸儀,就只是因為他『還是陸儀』。這個理由讓諸葛先生滿意嗎?」

「周都督的回答頗為深奧呢。」他對少年的興趣並不是太多,只是想了解為何周瑜還執著少年過去的名字。無論周瑜做什麼事都有其理由的罷?他期望知道的從來都不是周瑜對何人有何樣底評價,而是更為純粹的,「周瑜怎麼想」。

但諸葛亮也清楚自己的問題已帶點逼人意味了,那可算是江東的家務事,與他這外人何干?

「諸葛先生對陸儀又有何想法?」用力抽出一張壓在最下的皮紙,案上本是堆疊一起的軍文被周瑜這樣弄亂,很乾脆底落了滿地。

「哎呀……」不知為何諸葛亮自然而然地彎身動手整理起那被周瑜視若無睹的一團亂,「看得出陸儀很崇敬您。」

方才,自己是不是有點煩躁了?周瑜默默看諸葛亮拾起落地的幾捲天候圖如是想。

讓他這樣大剌剌攤開的東西沒什麼不可告人,周瑜也就沒有阻止諸葛亮擅動之舉,反而將手中拿著的幾張羊皮紙也放上諸葛亮手中,而後接過把軍文全數堆疊整齊,再拿起最上那一紙細看。

明明是瞧著手中東西,可卻無法再專心思考。

周瑜輕嘆,怕是任何人見到陸儀,第一眼的感覺都會是如此罷?對他有著無比的崇敬。「不只是崇敬,陸儀對我……不只是崇敬。」

意外周瑜會這般挑開了說,即便語意仍有些模糊不清。

崇敬以外是什麼?不管是什麼,周瑜有些蹙眉的困擾表情都讓諸葛亮以為再深入探問只能算是不識相了。

「在下想,那多出來的是什麼,恐怕不適合再問下去了吧。」

明顯感受諸葛亮一頓之後的拘謹,周瑜揮揮手,不甚在意地笑:「問也無妨的,就算說了也不會改變什麼。」言下之意,就算他今天真的說了什麼,諸葛亮也無法藉此離間。「於你於我……或者之於江東、之於劉豫州。」

崇敬以外的東西有很多種,陸儀……對周瑜而言,不管是什麼,不會有任何感情比多年前某個人更讓他感到惶恐不安、也不會再有誰能比那個人傷他更深了。然而他也慶幸那樣底情形不會由陸儀來讓他遇上第二回,他真的無比慶幸……崇敬以外的,不是愛情。

因為他無法不去傷害——從那時起他就明白若不希望所愛為此垂淚,那麼他便必需狠下心傷害那一個,說著愛他的人——同時也傷了自己。

「但我卻很難向您說明啊。」那也只是一種感覺而已,莫可言狀。

他同諸葛亮一樣席地而坐,一切似乎都很自然,兩人都沒發現與對方有多麼親近。「我想……面對殺害親人的兇手,他就算已放下仇恨卻無法不存芥蒂。」

「廬江太守陸康死在周都督手下?」瞧周瑜的模樣,極難將他與沙場奮戰、馬革裹屍的姿態聯繫。可並不是不能想像那雙手殺起人來,俐落殘忍恐怕不下他運籌帷幄、思緒幾轉便輕易將人命犧牲放棄的狠勁。

「不是,但也和是沒有多大差別。」加害者與漠然旁觀者,意義上沒有多大差別,都是兇手。「那時我在一旁看著。」

「周都督以為陸儀恨您?」看起來,不像。

「……我不認為是恨。」那是一種比恨更淺、比敵意更深的感情,即便陸儀對他無比崇敬,兩樣卻不可混為一談。他不在乎陸儀對他個人有哪種觀感,但卻害怕陸儀是以這樣的態度看著江東所有人。「舉例說,若有一天陸儀超越了我,或許……可能他會在超越後,伺機將我除去。」當然周瑜知道這個例子並不恰當,「若說他欽佩強者,那麼此時我必定是他欲追逐的目標罷。現下的江東有多少人是毀他陸家的兇手?若他得權後欲一一除之而後快……那些人,包括我,都是他要超越的對象而不是他的同伴……陸儀是個人才,然而『陸儀』卻還不夠做為一個支撐江東的人。」

「……周都督,」聽完諸葛亮想了會兒,周瑜講的頂亂,他聽的亦是一知半解,但,可以懂。「您害怕的僅是未來江東最終人才無以為繼,是麼?」有聞江東才俊相互薦舉,就連魯肅也是周瑜引薦與孫權。人才繼絕是國家隱患,面對陸儀,周瑜的擔憂不無道理。

「也許。」該怎麼回答呢?「是也不是」可能是最貼切的了,雖然周瑜沒有真的這樣說出口。他蹙眉,笑得自嘲:「諸葛先生一定會覺得我想得太多了罷?陸儀也不見得明白為何我一直這麼喚他,有時我還真認為自己的堅持很多餘呢。」

「不會。」他微笑,因那所感受到的,周瑜情感與理智底細膩深沉。若非陸儀被周瑜所重視,他何必寄予過深的期望?何必用那極具深意的提醒,每喚一次便憂心一回?

「您會這樣安慰真教人意外。」周瑜一直以為諸葛亮會冷冷的(同時也有禮地)對他說直接告訴陸儀遠比這樣迂迴來得有效快速,然後淡淡帶開此一讓他不願深涉的話題。

「是嗎?」

「……或許在下眼中看到的您,也與您自認的不同。」諸葛亮的眼底有太多嘲弄太多冷然,以得宜進退掩飾完全。這樣的人無法感受旁人心緒情感,所以他才會詫異諸葛亮宛如有所理解的認同反應罷。

「請賜教?」諸葛亮知己甚深,理所當然知道要是眼前換了別人,他的此時言行確實是算意外。只是……周瑜不同,和任何人都不同。

周瑜定定凝視著他,如此說:「極寒極冷的人,不該有心。」

「周都督,您看得與旁人不同、也的確看透了在下。」聽周瑜說出最適切自己的形容,諸葛亮直想發笑,「可是……您卻不明白無心的人開始執著的模樣。」

半是好奇半是困惑地問,「會是、什麼模樣?」

「——是毫無顧忌的,」他傾前舐了周瑜的唇隨即退開,五指穿梭過周瑜髮間掬起一瀑黑髮任其落下披散半身,全然不管對方一臉錯愕。挑釁似的,他喚。「……周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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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陸遜之前叫陸議,但是..........

反正之前寫錯了,出本時也錯了,到現在我就不想改了讓他繼續錯吧(攤